一

安龙是座小城，面积不大，站在天榜山上即可饱览全貌。但它却又是一座难以轻易读懂的城，历史悠久，内涵丰富，就像是一处古遗址，蕴含着不同的文化层，需要一层层剥去浮土，细心去发现。

安龙是一座有着特殊品格和文化韵味的城，有人在这里读出苍凉悲壮；有人读出风流儒雅；也有人读出黄昏落寞。那末，这是一座具有怎样品性的城呢？我不止一次询问外地友人的观感。一位文友说，它让我感到崇敬，但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感到温婉闲适，却又嗅出几分迂腐守旧的气息，还具是难以说清。我说，我虽世居于此，并且研究了若许年，的确还难以一下子将它表述得很准确。建城六百年来，历史的烟尘将它浓重浸染，它曾经有过辉煌荣耀，也经历过劫难与悲凉。如今，它已荡去了沸扬，宁息了躁动，黯淡了喧嚣，犹如一处旧家大宅，虽然风光不再，但还留下些许旧痕让人揣想，细细回味，颇有几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况味。我曾煞费苦心为小城制作出一张名片，“南明之都、荷香之城”。事情的缘起是县里举办首届“荷花节”，我属策划人之一，负责对外宣传工作。在制作宣传画册等资料时，为给安龙城市特色一个准确的定位，一个容易让人记住的城市形象，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折腾出这八个字。南明之都是昭示其历史人文，荷香之城是展现其秀美风光，一经提出人们也都认可，就这样沿用下来。

军旅作家彭荆风1950年初随同十万大军途经安龙挺进云南，在后来的一篇文章里写到，安龙真是一座神秘的小城，历史似乎注定要在这里留下点什么？大明王朝在这里弹奏着余音，新中国云南省的领导班子竟在这里产生；一个政权结束，一个政权诞生，历史给这小小山城涂抹上传奇色彩。

博学而端谨的文化大家戴明贤先生游历半天就发感慨，这是一个看一眼就让人喜欢，能令人驰骋想象，触发灵感，产生创作冲动的地方。

抗日战争时期，一批从沦陷区流亡来的文化人途经这里，蓦然发现了这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城，街道整洁而清爽；风光秀美如杭州；民风淳朴且儒雅，甚感意外，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记者黑子、戴广德写了大量文字向外介绍。戴广德是这样描述的，“市街的房屋和马路相当整齐、清洁，方块石路面修筑和安顺市街一样，晴天无尘土，雨天不泥泞。道路的两旁植有树木，绿荫树林，远看极美观，如果谈市容，安龙也许还站在黔垣的前面………”黑子则发出这样的感叹，“余旅寓安龙，恍若在一大公园中，其山水花草之美，诚使人流连忘返也。”谈到民风，黑子还有独特的发现：“安龙女子清洁能干，风气开明，极少留辫挽发者。城乡妇女多秀丽健康，语言普通，城中青年女郎则多趋时。”

看来，外地人眼中的安龙还是很不错的，其言辞也是由衷的。安龙建城至今已有六百年历史。六百年来，由于历史的机遇，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在此发生，使一座深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小城加快与外界沟通步伐；民聚五方，多元文化的碰撞、融会，使它形成特殊品格和气质。或许人家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层面上的表象，至于更深层次的内涵还待我们去细心探索。

二

有外地人来安龙游玩，适逢一户人家娶亲。他看见一群年轻人衣着齐整，排着队伍，两人一组抬着方盘，盘里堆放着香蜡纸烛、烟酒糖茶、衣帽鞋袜，还有冰箱、电视一类物件，招摇过市，一问方知是娶亲礼俗，称“过礼”。又逢一户人家出殡，但见棺材前后均排着长长的队伍，头包白帕，身着孝服，前有引魂幡开道，一路抛撒纸钱。队伍在大街拐角处突然停下来，身着孝服的人们齐齐匍匐在地，让棺材从头顶过去，过往车辆也停下来让道。又一打听，知是此地丧俗，称“孝子搭桥”。游客不由惊叹，这地方怎么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不知是褒是贬？

在盘江八属一直流行一种说道：“贞丰女子，安龙汉子”,其意是称赞贞丰女子端丽贤淑，安龙小伙比较出众。此外，又有一种说法，“想娶安龙媳，累脱几层皮”，意思是说安龙重礼仪，规矩多，婚俗沿袭旧制少有改良，请媒、订婚、过礼、迎亲等一系列程序繁复，折腾人。倘若礼数不周则难以将安龙女子娶进家门。我亲见一户人家嫁女，其女儿和准女婿均在兴义工作，一切程序均按安龙规矩办。一应手续都已完成了，直到接亲那天，女方家已摆开酒席，宾客盈庭，只等接亲的人马到来，履行最后一道程序，即在女方家祖宗牌位前点烛发蜡，鸣炮开席，也就大功告成。哪知从兴义来的这群接亲客都是年轻人，一路贪看风景只顾玩耍，耽误了时辰。这边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翘首企盼却迟迟不见人影，众多宾客也是等得不耐烦。无奈，主人只好下令开席。直到傍晚时分，接亲客们始姗姗到来。主人早已怒火满腔，黑起脸让接亲客们打道回府。尽管那领队的百般解释，一再道歉，主人拒不接受，指责对方不讲礼仪，瞧不起人，坚不发亲，这门亲事就这样黄了。直到数月后，对方一再登门谢罪并补办一应手续，方才了结。这样的事例尚不属特殊个案，因礼仪不周而节外生枝者并不鲜见。

数百年来，安龙一直是滇、黔、桂三省结合部的首善之区，是贵州西南自安顺以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开府之地和军事重镇。更因为曾经是南明永历政权陪都，接纳过一个完整的朝廷，帝王将相、六部九卿、后嫔妃、百工臣僚，中国封建王朝最神秘的部分都已在此展示过，于是小城人内心深处便滋生出一种曾经沧海的心态，仿佛就真是天子脚卜臣民了！对周边城市则是取一种俯视的眼光来看待。尽管早已时过境迁，周边城市迅猛发展，重心早已转移，然而绝大多数的小城人仍孤芳自赏。尤其在老一辈人心目中，对西边城市人群的印象，要么是来卖“落花生”、“大红袍”或是黄烟丝，然后吃一大碗憨酒回家；北面来的人群呢？则是“小九九打得精”，算计凶，钞票捏出汗水也舍不得拿出来。这就如同一个衣着绸缎旧衣的世家子弟，看待那些西装革履招摇过市的朋辈，虽有几分欣羡，骨子里却仍旧轻视，认为人家不过是骤然暴富，终究缺少根底。

要读懂安龙，不妨先去品尝一碗红油剪粉。

剪粉在黔西南这块地域上是极寻常的食品，城乡随处可见。但在安龙，这普通食品却做到极致。做剪粉的米要选用木咱坝子出产的上等白米，打成米浆后蒸出的剪粉柔如绵、薄如纸，配以鸡枞油、番茄酱、花椒油、韭菜叶、绿豆芽、炒豆等十数样佐料，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缤纷；麻辣酸甜咸，五味具全。或用剪刀剪成小卷，置于青花磁盘，堆成宝塔，配以佐料醮水，亦可登大雅之堂。这一盘剪粉看似平常，却足以体现出一种文化积淀，这一寻常食品在其他地方是将它视同糍粑、糯米饭一类食品看待，果腹而已，在安龙竟能吃出文化韵味，体现出些许旧家风范。于是，有人说安龙是一座旧家大宅，虽然材料已略显陈旧，但仍可看出其结构布局的精巧，做工的精细和讲究之处。

 三

招堤“一览亭”石柱上镌刻着一副楹联：“携酒一壶，到此间畅谈风月；极目千里，问几辈能挽河山？”这副楹联颇能道出这方人士的两种文化心态，即“挽河山”与“谈风月”。

雄奇挺拔的山峰，奔腾咆哮的盘江，铸造出这方人不畏艰难的品性；儒家文化的传承，优良淳厚的民风，滋养出众多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是“挽河山”的一群。数百年来，这座小小的边城孕育出一批又一批颖异之士，政治、军事、文化诸多领域皆有名垂史册的人物，载人国史、省志者竟有数十人之多。清雍正知府黄世文曾有诗句赞叹“地灵此地多佳士”;而张锳在编纂《兴义府志，人物传》时，在按语中也发出慨叹，“此地颖异之士何其多也！”也许是天榜山下那一堆青冢的昭示，明十八先生的高风亮节传承着一种价值取向，此地尤多舍生取义、慷慨悲歌之士。辛亥武昌首义领导人之一的王宪章，追随孙中山民主革命，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在面对袁世凯、冯国璋百般劝诱下仍毫不动心，甘愿赴死，以完志节。抗日将领黄旭，坚守古北口与日寇浴血奋战，直到弹尽粮绝与阵地共存亡。中共地下党人张凤鸣，被捕后坚不出卖组织，从容就义。讲信义、重承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优良文化的滋养，陶铸成小城精英们的品性。

那末，“谈风月”的百姓们呢？

县城四乡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山间盆地，本地人称为“坝子”。坝子间溪流纵横，灌溉便利，主产稻米，由此构成一个产粮大县的基架，逢太平之世，风调雨顺之年，一年收成可供两年之需。此方百姓历来生活素朴节俭，无奢靡之风，有勤俭之德，他们从事各种营生，消消停停的过着日子。在县城街上你很少看到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生活的节奏在这里总是慢了半拍。假如在缓缓行走的人群中看见某人在匆忙走动，人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定他，熟悉的人会这样调侃：“脚绞脚的忙哪样，捡得金元宝啦？”与之相反，本地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忙哪样？赶场吃酒是一天！”

闲暇下来，总要找些事来调剂生活，于是就将兴趣转移到文化上来，享受文化活动带来的快乐。早年间，城里的文人们结成诗社，相互唱和。盛夏时节，陂塘海子荷花盛开，他们就聚在涵虚阁上吟诗作赋，城里饭馆的小伙计会按时将食盒挑来，让他们在这里尽一日之欢。文学、戏剧、音乐、美术、书法，所有艺术门类在这里都不乏知音。尤其戏剧和音乐舞蹈更为小城人钟爱。早在明末清初城里就有了戏剧活动，清代中叶建起正式的演出舞台，府试院的演剧台供官绅士子们欣赏，而江西会馆的戏楼则是百姓们消遣的地方。清末，文琴坐唱兴起，戏剧艺术进人百姓庭院，由此培养起小城百姓的嗜戏之风。很长一段时期，城里存活着一个几十人的专业剧团，有固定的演出场所和专职人员，生旦净末丑、服装道具一应俱全，文场武戏皆能上演，在一个经济并不富裕，人口不足万人的小城，竟能养活一个剧团，令今人难以置信。

文化在这里有深厚的土壤，这方人也充分地享受着文化，文艺演出，体育赛事，几乎是万人空巷、城乡一体，其场面之热烈令人叹服。这一习性的养成源远流长，从一些史籍记我即可见其端倪。过去，正月里有玩龙灯、跳花灯、玩炭花龙、烧粉火、玩狮子等活动，女孩子们喜欢的是打秋；男孩子则多玩龙头、青蛙、鱼、兔等动物形状的彩灯，以及放花、放炮仗、放地牯牛、放火箭、放黄烟等游戏，这些活动的内容在民国时期安龙籍著名民俗学家李德芳先生的著述里有详细记载。张之洞在安龙的业师张蔚斋先生有一首《竹枝词》描述，“唱灯才过又龙灯，男妇欢声动四邻；负女携儿游百病，满城都是月中人。”为了不让已经作古的先人们寂寞，还要到祖坟上去亮灯。在新年期间，勿论贫富，彼此相请作客，称为“请春客”，如此你来我往，竟达一两月之久。三月间踏青放风筝，还有东岳庙的迎神赛会还雉愿，张蔚斋先生也有吟咏，“风筝放遍山乡里，锣鼓喧阗四处闻”;“三月春深看会场，愚夫愚妇势若狂。”端午节做香包、绣菱角、逛药市。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游招堤去百病，“箬笠葛衣佳子弟，招公堤上看荷花。”中元节放河灯、玩瓜灯茄子龙。中秋节拜月、偷青。此外，还有佛、道八大庙的节庆，如放焰口、放孔明灯等活动。总之，一年到头，小城人都能弄出些消遣娱乐名目，就连呆在家里的妇女们也会寻找出她们的乐趣。李德芳先生是这样记载的：“在新年里，不难看到一堆堆妇女围在火盆边，听一人唱书。她们所唱的书多半是坊间出版的弹词，而在安龙流行的乃是《争春园》、《岳夫人哭五更》、《再生缘》《三国演义》弹词等等。惟其是一般妇女常有听唱书的机会，因此她们纵不识字，然而与人谈起话来，她倒也会引古证今与你对答，这一种情形遂使新到安龙的人惊奇。”

如此文化环境，必然催生出一些专事找乐的人物。记得小时候，每年元宵节，家住广东街口的刘朗轩先生家门楣上就悬挂起几盏彩灯，灯下粘贴着谜条。老先生原是中学国文教员，饱读诗书，一方博学鸿儒，他以中国传统文化经典内容制作灯谜，自己出资奖励猜谜者，一直延续了好些年。由于男女老幼都有诸多休闲娱乐的内容和方式，也就构成了小城平民生活的文化风景。近年，国泰民安，生活无虞，百姓们更有闲暇和心思来消遣。每天傍晚半城人举家出游，在招堤荷塘边或喂鱼，或散步，或聚会闲聊，更有无数男女老幼在翩翩起舞，就连城郊的农民也组成若干支文娱队伍，竟表演出“春江花月夜”这等雅致的舞蹈节目。十年前，小城又打造出一个“荷花节”来，供全民狂欢。外地人来安龙，感叹这方人真是会玩哩！

 四

在地方史上记载了许多由科举出身而走人仕途的人物，却没有留下一位富商的痕迹，至于经济民生更鲜有记述。

自明清以来，安龙虽然建置较早，并且是府、镇之地，形式上是滇桂黔三省边缘地带的中心，在政治、军事、文化上的地位自不待言，属首善之区无疑。而经济却未能形成严格意义上的重心，未能造就出一个商品集散中心来，不曾起到地域重心城市的经济辐射作用。在清代中晚期，商业的发展与周边的兴仁、兴义两地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民国时期更是衰颓下来，让位于两县。究其原因，交通区位等因素是一方面，更其重要的是这方人骨子里重儒轻商的传统意识作祟，因而造成经商氛围淡薄，商业文化缺失。

长久以来，小城的诸多前辈们给子弟规划的道路是读书、考科举、入仕途。然后，告老还乡，荣耀乡里，修宅院，做绅士，课子孙读书、考科举……。就这样，在这条道路上往复循环的走着。在乡村，看重的是耕读传家。此地有民谚云：“养儿不读书，犹如养头猪”，可见这方人对读书一途的重视程度。《兴义府志》记载本地风俗，归纳为“土攻举业，俗尚俭约”。张蔚斋先生的《竹枝词》道得更详，“身虽贫贱重乡评，富贵人家少客行”。“秤衡煤炭戥衡钱，利觅蝇头剧可怜。商贾虽通农鲜蓄，霜余贸易走江边”。这些文字都透露出一些信息，一是读书人醉心于科举，虽身居寒窗陋室也极其看重自己的身份；再是商业不发达，不过是些小本经营而已。

在老城区的一些街巷里，曾经有许多深宅大院，或二重堂、或三合头、四合院，“料石青瓦封火墙，前庭后院映花窗”。大多是明清时期的建筑，又大多是告老还乡的官宦们的杰作。在城郊的老坟山上，至今还残存着一支支巨石制成的华表，本地人称作“桅杆”，那是功名的象征。这两样建筑物，均昭示着主人的尊崇，体现出科举仕途的诱惑，引导着一代代小城人在这条道路上不倦的追求。时至今日，随着建置的改易，政治、经济、文化的重心已转移到邻县，小城渐趋边缘化。由于财力投人不足，优秀师资匮乏等因素制约，地方教育不再辉煌，但百姓们对子弟读书的热盼却丝毫不曾冷淡，纵然节衣缩食也要将子女送去外地名校就读，租房屋、交高费、往来奔波，甘愿忍受种种艰辛而无怨无悔，此种情况尚不在少数，盘江各县在兴义八中、一中等校附读的学生人数以女儿为最，遗风尚存，不能不令人慨叹！

相比之下，这方人对经商创业一途仍缺乏足够的热情，或者虽有雄心但缺乏商业文化环境，终将难以形成气候。固然，因缘际会，近些年也冒出一些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但他们几乎都是依靠地方矿产资源而勃兴，经过一轮角逐后，大多数又归于沉寂，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严格意义上靠资本运作和实业兴邦的现代企业家却是难以寻觅。商业文化的缺失是显而易见的，譬如饵块粑历来是安龙著名食品，其品质优于邻县，可是在外地市场的货架上，陈列的商品只有邻县的，并且已经形成品牌，牢牢占据市场。又如贞丰糯米饭、贞丰粽粑、兴义刘氏蛋糕、兴义香酥鸭等这样的小食品，在省城都占有一席之地，还开出数家分店来。在这方面，安龙是长久的缺位，没有人肯在这上头去动脑筋、下工夫，这就足以说明这方人的文化心态。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文化记忆，现代化进程的步伐是愈来愈加快了，中国数以千万计的大小城市逐渐趋于雷同，千城一面已不鲜见。品读安龙，或许能读出些许失落的记忆，读出别一样的况味。

2010.8